当成长被寄予太多厚望的时候，人就做不成他自己了。当做不成自己的时候，人生只会变成一个让人时刻想要逃离的战场。那个战场上总有许多将军和士兵的角色，每一个将军总是对他的士兵说：你，要做一个英勇坚强的士兵，所向披靡的士兵。你，冲吧，最后一定能获得无限荣光。最后的结果常常是，士兵牺牲了，被成就的，是将军。

 

    我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好朋友，她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，她常常做一些别人无法接受但从不会造成伤害的事情：她喜欢从早到晚在空旷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，常常忘了吃饭；她可以坐在那里喃喃自语一整天，人身边经过时恍若空气；她身边的所有东西，日子太久了，她会把它们藏到别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……她的父亲总是会在她那样的时候勃然大怒，而母亲则藏起来偷偷流泪。

 

    有一段时间，我们总在一起。有一天，她的父亲又因为她的举动生气了，拍桌子摔东西很吓人。她什么也说不出来，眼神里很多恐惧，想拉开门冲出去。我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这样跑出去，上前挡住她。她力气比我大很多，我坚持不放手，最后，我们一起倒在地上，我紧紧抱着她，挣扎一会之后，她看我的眼睛，慢慢地安静了下来。后来，我们手拉手在街上走，上一句不对下一句地对话。

 

    再后来，她被送到了乡下，听说天天漫山遍野地跑，还摔断过手臂。有一天我给照看她的人打电话，并不期待能和她说上话，但她居然接了。对着话筒，她沉默了一会，说了一句：你在哪？声音洪亮。我还没来得急回答，她已经走了。

 

    母亲和我说起她时，仍然会掉眼泪。我并不太难过，甚至有点开心，因为知道她很快乐。母亲和我说起她的父亲时，总会埋怨，我有些难过地想，谁能说她的父亲不爱她？他只是希望她生活得正常一点。

 

    这个战场上，就有一对将军与士兵：“将军”是父母想当然的希望，“士兵”是她自己的空间与快乐。好在这个结果并不算太坏，“士兵”在牺牲之前，逃离了。

 

    还有这样一个小孩，她很安静很可爱也很喜欢跳舞。每次和妈妈一起来芭蕾教室时，很少笑，让我最初以为她并不是那么喜欢芭蕾。后来我发现，当就是她自己和我们一起跳舞时，她会越来越灿烂越来越快乐，也会因此跳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动人。

 

    有一次，在她跳了一段特别美的小舞蹈之后，我提出请她妈妈进来和我们一起分享，她沉默了，亮闪闪的眼睛暗下去。我说想不想都没关系，你告诉我，她摇头…下课后妈妈满脸热切地进来，连连问我她跳得好不好…小孩安静地走回妈妈身边，我有些难过地告诉妈妈，她跳得非常好。

 

    这里，又有一个战场：“将军”依然是父母想当然的希望，“士兵”依然是孩子自己的空间与快乐，结果会怎样，将军被成就，还是士兵成功逃离呢？无论怎样都不圆满吧，所以只能但愿，战场不要出现。

 

 

黄昕 2013年2月4日